
华体会体育: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红旗招展、阶级成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年代,目不识丁的战斗英雄江德福,能娶到喝着咖啡、读着西洋小说的“资本家小姐”安杰,是整个海军大院里最不可思议的传奇。
他们的家,就是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关于粗茶与咖啡、革命歌曲与交响乐的拉锯战。
江德福,这个对妻子“投降”了一辈子的男人,却在生命的终点留下了一道最强硬的军令。
追悼会的哀伤尚未散尽,一份平淡无奇的遗嘱后,律师竟捧出一个陈旧得仿佛从历史深处打捞出的牛皮纸袋,封口处,暗红色的火漆烙印着一个不容置喙的“死”命令。
这封最后的遗言,指定交由安杰保管,却严令她在有生之年不得私自拆阅。它必须等到她八十岁大寿那一天,由性格最烈、最像江德福的女儿江亚菲,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亲手开启。
一个男人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需要用一场如此精心策划的、最喜庆也最残忍的公开仪式,来进行最后的引爆?
海风带着咸湿的腥气,卷着初冬的寒意,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海军大院这栋有些年头的家属楼。屋子里,哀伤的气息像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菊花那清冷孤高的香气,混杂着老家具散发出的樟木味道,构成了追悼会后独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气味。
江德福走了。那个嗓门洪亮、脾气暴躁,却总在最后关头对老婆服软的海军军官,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
安杰,这位被江德福宠了一辈子、也和他斗了一辈子的“资本家小姐”,此刻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色中式盘扣罩衫,端坐在那张她亲自挑选的欧式沙发上。她的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不是沙发柔软的靠背,而是她对抗悲伤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没有像其他老太太那样哭天抢地,脸上甚至看不到太多泪痕,只是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有些空洞,直直地望着墙上那张江德福穿着白色海军军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英姿勃发,嘴角挂着一丝她熟悉的、有点“无赖”又有点得意的笑。
“都累了一天了,去歇着吧。”安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保持着她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调子。
“妈,我们不累,陪您坐会儿。”大儿子江卫国沉声说。他穿着一身便装,但坐姿依旧像在部队里开会一样标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作为长子,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撑起这个家。
“是啊妈,爸这一走,您一个人……”小女儿江亚宁挨着母亲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亚宁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有文化的一个,在大学里当老师,心思最是细腻。她可以感觉到,母亲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掏空了整个身体的巨大悲恸。
二女儿江亚菲,家里最像江德福的“炮筒子”,此刻却异常安静。她叉着腰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丈夫王海洋站在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支持。
老二江卫东和老三江卫民两兄弟坐在另一边,一个看起来有些烦躁,一个则显得手足无措。
江亚菲走过去开门,是江家的法律顾问,王律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王律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江德福的正式遗嘱。内容并不复杂,甚至能够说是平淡无奇:他名下的这套房子,理所当然地归妻子安杰所有;银行里不多的存款,由五个子女平分;他那些珍藏了一辈子的军功章、一把退役时留下的指挥刀以及一些军事书籍,全部留给同样当过兵的长子江卫国。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清晰明白,符合江德福那一贯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子女们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些财产的分配,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宣读完毕,王律师将文件整理好,递给江卫国。大家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江亚菲正准备起身送客。
“等一下,”王律师扶了扶眼镜,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还有一件。是江首长的一份特别嘱托。”
只见王律师从公文包的最里层,取出了一个牛皮纸袋。那纸袋已经明显泛黄,边缘因为常年的摩挲而起了毛边,显得有些脆弱。最让人注意的是封口处,一小块暗红色的火漆烙印封得死死的,上面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江”字印章。这东西,在这个时代看来,就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道具,充满了神秘的年代感。
王律师没有回答她,而是将纸袋郑重地捧在手里,一字一句地宣读江德福留下的附加说明,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此信袋,内含本人最后遗言,交于吾妻安杰保管,须待安杰八十大寿之日,由女儿江亚菲当众启封宣读。此为遗愿,万望遵从。”
“什么?”江亚菲第一个跳了起来,她几步冲到律师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牛皮纸袋,“爸搞什么啊?这都何时了,还玩这套!啥意思?让我妈八十大寿那天当众念?万一……万一里面写了什么不好的,这不是存心让妈在寿宴上添堵吗?”
安杰的反应最是奇特。她先是错愕,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一丝夹杂着无奈和好笑的复杂神情浮现在她脸上。她太熟悉老头子这套了,一辈子都喜欢故弄玄虚,跟她斗智斗勇。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
纸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可安杰接过来的一瞬间,心却猛地往下一沉。这算什么?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谜题”吗?
他们这一辈子,从相识到相守,吵了无数次,闹了无数次,所有的秘密和心事,不都摊开在几十年的柴米油盐里了吗?还有什么是需要用这样的形式来告知的?
“爸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江卫国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是爸的遗愿,我们作为子女,必须无条件遵守。”他看了一眼情绪激动的妹妹,“亚菲,别胡闹。”
“我胡闹?”江亚菲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指着那个纸袋,“哥,你动脑子想想!八十大寿!当着那么多亲属和朋友的面!我爸那脾气你不知道?他万一在信里骂我妈两句,或者……或者交代了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你让妈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不同意!要念,现在就念!至少我们自己人先知道写的什么!”
“爸怎会是在信里骂妈?”江卫东也加入了讨论,他脑子活络,总喜欢往好的方面想,“我看啊,爸八成是藏了什么宝贝,比如哪个老战友送他的古董什么的,不好意思直接给,就弄个藏宝图,想在妈大寿上给个惊喜呢!”
一直没说话的老三江卫民怯生生地看了看大家,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觉得……还是先看看比较稳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媳妇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立刻闭上了嘴。
小女儿亚宁担忧地看着母亲,她拉着安杰的手,轻声说:“妈,亚菲姐说得也有道理,要不……您决定?您要是想现在看,我们都支持您。”
一时间,客厅里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有的主张遵守遗愿,有的主张提前拆阅,免生事端。吵闹声将刚刚凝聚的悲伤气氛冲淡了不少,却也让这个家显得更为混乱。
安杰始终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手里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牛皮纸袋。孩子们的争吵让她头疼欲裂,也让她更加怀念那个总能一嗓子吼住全场的老头子。
安杰没有看任何一个孩子,她拿着那个牛皮纸D袋,径直走进了卧室。在所有人或疑惑或担忧的注视下,她弯下腰,从那张老式木床的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了一个棕色的旧皮箱。
那皮箱是她当年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陪了她大半辈子,上面满是岁月的划痕。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皮箱上那把已经生锈的铜锁,“吱呀”一声,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她年轻时穿过的旗袍,还有一些舍不得扔掉的旧物。
她把那个牛皮纸袋轻轻地放在了最上面,然后合上箱盖,“咔哒”一声,重新锁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看着门口挤作一团的子女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都别吵了。”
“你们爸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他这辈子最好面子,也最疼我。他不会让我当众出丑的。”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让等到那天,就等到那天。天,塌不下来。”
那个承载着江德福最后秘密的牛皮纸袋,就这样被暂时封存了起来。对子女们来说,这只是一个需要耐心等待几年的谜题。可对安杰来说,从这一刻起,到她八十大寿那天,这短短几年的光阴,成了一段漫长而又充满揣测的煎熬。她隐隐觉得,这个老头子,用他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给她挖了一个大坑,而她,只能闭着眼睛,等着到时间了,自己跳下去。
江德福走了,带走了屋子里的吵闹声、烟草味,还有那不时响起的、中气十足的咳嗽声。
早晨醒来,身边是空荡荡的,被窝的另一半带着冰冷的凉意。她再也听不到那个老头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嘟囔“今天降温了,你多穿点”的声音。
她走到客厅,桌上也没有了他摆好的、她嫌弃了无数次的“丑陋”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能苦掉舌头的浓茶。
她依旧维持着几十年来的习惯。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喝咖啡一定要用那套她珍藏的骨瓷杯,听京剧要开着那台老式的黑胶唱片机,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反而更添了几分孤寂。
“江德福,你看看你,走都走了,还不让人省心。留个破纸袋子,神神秘秘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今天楼下张婶又送了她自己做的包子,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儿,便宜你了,吃不着。”
她抱怨着,数落着,就像他还在时一样。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长久的沉默。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妈,您搬我那儿去吧,我跟海洋都能照顾您,再说安安也想奶奶了。”江亚菲说得最勤快。
“是啊妈,我那房子大,给您留着最大那间朝南的卧室。”江卫东也拍着胸脯保证。
安杰却固执地摇头,一次比一次坚决。“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这儿。这房子里,有你们爸的味儿。去了你们那儿,我睡不着。”
她拒绝了所有的提议,坚守着这座充满了他们一生回忆的房子。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刻着江德福的印记。她舍不得,也离不开。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暗流涌动的状态下缓缓流淌。那个被锁在床底皮箱里的牛皮纸袋,像一个沉默的幽灵,时常盘踞在安杰的心头。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会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描摹天花板的轮廓,脑子里不受控制地猜测着纸袋里的内容。
会是甜言蜜语的情书吗?她立刻在心里嗤之以鼻,江德福那个大老粗,嘴笨得像块木头,斗了一辈子嘴,也没正经说过几句好听的。让他写情书,比让他上天还难。
是财产分割的补充说明?比如他偷偷藏了私房钱?安杰又觉得不像。老头子的钱袋子一辈子都攥在她手里,他那点工资津贴,她比他自己还清楚,能藏下什么金山银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她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在炮校的舞会上,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笨拙地邀请她跳舞,被她和她的同学当成笑话。
她想起自己对他“文盲大老粗”身份的百般嫌弃,想起为了他们俩的结合,她顶住了来自娘家多大的压力。
几十年来,她一直以自己“改造”了江德福而自豪。她教会他怎么用刀叉,怎么品咖啡,怎么欣赏交响乐。她把他从一个满身土气的农村小子,变成了一个虽然依旧粗鲁但多少有了点“洋派”气息的“三洗丈夫”。
难道,他有什么是她从未了解过的?有什么秘密,是他藏了一辈子,宁愿死后公开,也不愿生前让她知道的?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引以为傲的、经营了一生的爱情堡垒,地基深处埋着一颗她不知道的炸弹。
而对于江家的子女们来说,父亲的离世,也像抽走了维系家庭平衡的那根主心骨。
江亚菲理所当然地成了家里的新核心。她工作泼辣,性子直爽,大事小情都由她张罗。她规定每个月必须有一次家庭聚会,谁也不许缺席。
她三天两头往老宅跑,给母亲送吃的用的,检查煤气水电,处理各种杂事。她嘴上大大咧咧,总抱怨母亲难伺候,但行动上却比谁都上心。
那个“定时炸弹”般的牛皮纸袋,她也始终记挂着。她既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担心父亲真的会做出什么伤害母亲的事;又隐隐有些期待,她想知道,在她心里如山一般伟岸、光明磊落的父亲,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江卫东的生意做得时好时坏,最近不开,就动起了歪脑筋。他撺掇性格懦弱的三弟江卫民,让他把当年单位分的福利房卖了,先把钱借给他应急,承诺年底连本带利还回来。
卫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回家跟他媳妇一商量,立刻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媳妇跑到老宅来跟安杰哭诉,说江卫东这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
这事被江卫国知道了,他把卫东和卫民都叫到老宅,当着安杰的面,把卫东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爸刚走,你就开始打自家兄弟的主意了?你的生意是生意,卫民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他那房子卖了,他们一家老小住哪儿去?”
卫东不服气,梗着脖子犟嘴:“我这不是临时周转一下吗?又不是不还!都是一家人,哥你至于上纲上线吗?”
最后还是江亚菲赶到,她先是把卫东骂了一顿,骂他异想天开;接着又把卫民数落了一顿,骂他没主见、窝囊废;最后连卫国也没放过,说他光会讲大道理,不知道想办法处理问题。她连吼带骂,又拉着王海洋从中调停,总算是把这件事给压了下去。
安杰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看着子女们为了钱财争吵,她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和疲惫。她无比怀念江德福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就算孩子们闹得再凶,只要老头子一瞪眼、一拍桌子,就全都蔫了。一家人虽然也吵吵闹闹,但那根主心骨在,这个家就散不了。现在,这根骨头没了。
按照亚菲的规定,全家人又聚在了老宅。亚菲和亚宁在厨房里忙活,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孙子辈、重孙辈的孩子们满屋子跑,给这个沉寂已久的家带来了些许生气。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大家都有意避开那些不愉快的话题,说着各自工作和生活中的趣事。
他端着酒杯,笑嘻嘻地对安杰说:“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明年,您可就八十大寿了!到时候,咱们家这个最大的悬案,可就要揭晓了啊!”
一句话,让原本热闹的饭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目光不约而同地,有些微妙地看向安杰。
安杰正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中,她抬起眼,狠狠地瞪了江卫东一眼,没说话,默默地把菜放回盘子里。
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就这样被强行揭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个约定的日子,那个所有人都既期待又恐惧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了。它就像悬在江家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跟着时间的推移,那根悬挂着它的马鬃,正在一根一根地断裂。
屋里屋外都挂上了红色的气球和彩带,客厅的墙上贴了一个大大的金色“寿”字。这是江亚菲的手笔,她要让母亲的八十大寿办得风风光光。
五个子女,除了在边防部队实在赶不回来的江卫国的大儿子,其余的孙子辈、重孙辈全都到齐了。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穿透了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给这个沉寂了几年的家,注入了蓬勃的生气。
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女人们围在一起,一边摘菜一边聊着家常。男人们则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讨论着国家大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喜庆祥和。
但在这份喜庆之下,一股难以言说的凝重气息,在成年人的心头悄然蔓延。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眼神交汇时,也多了几分探寻和不安。
安杰显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子女们布置的“俗气”的装饰品评头论足,也没有嫌弃孙子们闹得她头疼。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丝绒外套,安安静静地坐在卧室的窗边,让小女儿亚宁陪着她。
那是她和江德福的结婚照,黑白的,照片上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骄傲;而他,穿着崭新的军装,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卫国出生时的全家福,她抱着孩子,依偎在江德福身边,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温柔。
那是一张张孩子们从小到大的照片,从穿着开裆裤的顽童,到穿上军装的少年,再到各自成家立业。每一张照片,都像一个时间的锚点,标记着这个家庭走过的岁月。
最后,她拿起一张他们金婚纪念日时拍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他们,都已是白发苍苍。她依旧打扮得精致得体,他则穿着一身便装,两人依偎着坐在沙发上,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故事。
安杰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江德福的脸,那张她看了几十年、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的脸。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老头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们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话是没说完的吗?”
她的内心深处,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拉扯着。一种是对未知的好奇,她也想知道,这个跟她斗了一辈子的男人,最后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另一种,则是一种强烈的不安,一种直觉告诉她,明天被揭开的,可能会动摇她一直以来笃信和坚持的某些东西。
江亚菲是全家最忙碌的人。她像个总指挥,一会儿指挥弟弟们搬桌子,一会儿安排弟媳们准备明天的菜品,一会儿又打电话确认酒店的席位。她用这种连轴转的忙碌来对抗内心的焦躁。
“海洋,”江亚菲第一次在丈夫面前露出了少有的脆弱,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你说……我爸他……他会不会在信里写了什么伤害我妈的话?我真的……我明天真的有点不敢念。”
王海洋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妻子身上,将她冰冷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紧紧握住。“瞎想什么呢?”他柔声安慰道,“你还不了解爸吗?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就是妈。他把妈当眼珠子一样疼,怎会是做伤害她的事?他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深意。我们得相信他。”
“可我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亚菲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江卫国依然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没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而是独自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凳上,借着门廊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把旧军刀。刀身锃亮,映出他坚毅而凝重的脸。对他来说,父亲的遗愿就是军令,无论内容是什么,都一定得执行。但他同样为母亲感到担忧。
江卫东则在客厅里,唾沫横飞地跟几个晚辈亲戚吹嘘自己的生意经,讲着各种不着边际的笑话,试图用喧闹和吹牛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江卫民最是可怜,他跟在妻子身后,一会儿被数落没眼力见,不知道帮忙,一会儿被抱怨嘴笨,不会跟亲戚聊天。他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显得更为手足无措。
晚饭后,一家人难得齐齐整整地围坐在一起吃宵夜,聊着天。不知是谁又提起了明天的事,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江卫东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心里想了一天的话说了出来:“那个……亚菲,哥有个提议啊,不一定对。”他看了一眼安杰紧闭的卧室门,压低了声音,“要不……今晚你先偷偷把信拆开看看?就咱兄妹几个,不让妈知道。这样咱们心里好歹有个底。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内容真的不适合当众念,咱们也好有个准备,想个法子给它圆过去。”
这个提议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立刻激起了涟漪。卫民的媳妇第一个表示赞同:“哎呀,我看这个办法好!万无一失!”
江亚菲霍地一下站起来,怒视着江卫东:“二哥!你怎么能出这种馊主意!这是爸的遗愿!他清清楚楚写着,让我当众开!你以为爸是傻子吗?他既然敢这么安排,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一定要相信爸!”
江卫国也沉着脸说:“我同意亚菲的。私自拆信,就是对爸的大不敬。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看着我们呢!”
“我这不是为了妈好吗!”江卫东也来了气,“你们一个个都讲原则,讲大道理!万一明天妈在几百个宾客面前下不来台,我看你们怎么办!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她缓缓走到客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子女的脸。“明天,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笑脸迎客,那是我八十岁的好日子。”
“至于那个纸袋子……明天,不管他江德福在里面写了什么,是夸我也好,是骂我也好,我都听着。”
“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他一篇遗言不成?”她嘴角扯出一丝倔强的笑容,“我倒要看看,他最后,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宴会设在青岛市中心一家最高档的酒店,最大的宴会厅里,宾客云集,高朋满座。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温暖的光芒,映照在每一张含笑的脸上。
来的人很多。有江德福生前在北海舰队的老战友、老部下,他们一个个虽然都已是白发苍苍,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眉宇间还带着军人的英气。有安杰娘家那边仅存的几位亲戚,他们穿着考究,举止优雅,与军人圈子的爽朗形成了鲜明对比。还有几十年来同住一个大院的老邻居,大家知根知底,关系如同家人。再加上江家庞大的子孙后辈,整个宴会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宴会厅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一张张用尽心思挑选的老照片。从安杰少女时代的黑白倩影,到她与江德福携手走过的半个多世纪,再到儿孙满堂的温馨合影。每一张照片,都引来台下宾客的一阵阵赞叹和议论。
“可不是嘛!当年在炮校,那可是校花级别的人物!多少青年才俊排着队追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叫英雄配美人!江司令当年那也是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
安杰就坐在主桌的最中央。她今天特意穿上了一件由小女儿亚宁为她量身定做的暗红色镶金边旗袍,外面披着一条柔软的羊绒披肩。
她化了精致的淡妆,银白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完全看不出已是八十高龄。
她微笑着,端庄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一波又一波的晚辈和故交前来敬酒,她都只是举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轻轻抿一口,礼数周全,又不失分寸。
只是,在她微笑的间隙,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与不远处的女儿江亚菲交汇。那眼神里,有鼓励,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们大家一起面对”的默契。
江家的子女们也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卫国负责招待父亲的老战友,卫东负责应酬生意上的伙伴,卫民和媳妇陪着安家的亲戚,亚宁则像一只穿花蝴蝶,在各桌之间穿梭,确保一切妥当。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但心里都像是揣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他们频繁地看手腕上的表,仿佛那不是时间的指针,而是审判时刻的倒计时。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司仪是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也是江亚菲托关系请来的,他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我们尊敬的安杰老师八十大寿!说起安老师,就不能不提她和我们敬爱的江德福司令那段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传奇爱情故事!”
司仪声情并茂地,将那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一个大老粗与资本家小姐”的爱情佳话,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从舞会上的“一见钟情”,到身份差异带来的重重阻碍;从婚后生活小习惯的“激烈碰撞”,到在几十年风雨中的“相濡以沫”。
台下的宾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善意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这一个故事,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最经典的爱情范本,是特殊年代里一段冲破阶级与观念的浪漫传奇。
江家的子女们听着这个被无数次复述的故事,心情却格外复杂。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传奇”的背后,是父母一辈子数不清的争吵、妥协和磨合。而今天,这个传奇故事,或许将被续写,也或许……会被颠覆。
终于,生日的流程走到了最后。一个巨大的九层寿桃蛋糕被缓缓推上舞台,全场灯光暗下,只有蛋糕上八十根蜡烛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全场起立,共同唱响了生日歌。安杰在子孙的簇拥下,站起身,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中默默许愿。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和重孙们一起,吹灭了所有的蜡札。
就在大家以为宴会的高潮已逝去,即将进入尾声时,江亚菲拿着一个话筒,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了舞台。
刚刚还喧闹的宴会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江亚菲站在舞台中央,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握着话筒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看了一眼台下主桌的母亲,安杰正平静地注视着她,眼神里带着鼓励。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亚菲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大厅,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首先,我代表我们全家,很谢谢大家今天能来为我母亲贺寿。谢谢大家!”
“今天,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除了庆祝生日,还有一件……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要做。”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发紧。
“家父,江德福,在临终前,留下了一个遗愿。”亚菲一字一顿,确保任何一个人都能听清,“他要求,在他妻子,也就是我母亲安杰八十大寿的宴会上,由我,来宣读他留下的最后一份遗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集中在江亚菲身上,以及她身后。只见大哥江卫国表情肃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正是那个陈旧泛黄、用火漆封口的牛皮纸袋。
这个场面太过戏剧性,太过出人意料。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测这位以不按常理出牌著称的老首长,到底在生命的最后,安排了怎样一出大戏。
安杰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握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的后背依旧挺直,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凝视着台上的女儿,也凝视着那个即将被揭开的,她和丈夫之间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秘密。
江亚菲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执行一项神圣而又残酷任务的士兵。她最后看了一眼台下的母亲,然后转过身,从大哥江卫国手中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了那个沉寂了多年的牛皮纸袋。
现场的摄像机立刻给了那个纸袋一个大大的特写,清晰的画面投射在舞台两侧的巨型屏幕上。所有宾客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江亚菲的指尖有些颤抖。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去抠那个火漆的边缘。火漆封得很牢,她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最后,她索性不再犹豫,食指和拇指捏住封口的一角,用力一撕。
一声清晰的、纸张被撕裂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也像一把利刃,划开了所有人心中的那层期待与不安。
江亚菲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了那个神秘的纸袋。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黑白照片。亚菲将它对着灯光,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照片的清晰影像。
江亚菲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撕开了这个崭新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了厚厚的一沓信纸。信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钢笔字。
只看了几行字,江亚菲的脸色就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在她手里却重如千斤。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台下的母亲。
安杰依旧坐在那里,身姿笔挺,但亚菲能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脸也和她一样,白得吓人。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骄傲和挑剔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茫然和一种即将被击碎的脆弱。
满堂宾客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刚刚还充满好奇和期待的议论声,此刻已经完全消失。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一定不是什么惊喜,而可能是一场风暴。
台下的江卫东最先坐不住了,他急得站了起来,冲着台上大喊:“亚菲!念啊!你倒是念啊!爸到底写了什么?”
江亚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抬起头,目光绝望地扫过台下。她看到了母亲那张苍白的脸,看到了大哥卫国焦灼的眼神,看到了二哥卫东急切的表情,看到了弟妹们不知所措的慌乱,又扫过了满堂宾客那一张张惊诧、好奇、探究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了几个字: